时间:2024-06-11人气:作者:未知
35岁的廖永参算过账:他在道县县城的工地上做木工,每天请假半天,持续半月就少赚了一家人近一月的伙食费。
但今年端午前,他再次接到村组龙船队的通知,还是毫不犹豫就参加了。船上其他23名队员也一样,有人跨1500多公里回村,有在深圳工作的00后干脆辞职,各自安排好生活,每天坚持回村训练。
一艘道县木质龙船划500米,青口村青龙一队的成绩接近两分钟。这两分钟里,“你脑袋里只有鼓声,还有前面那个人的浆。想的只有一件事:村子的荣誉。那是钱买不到的。”
6月3日,比赛结束次日,约一吨重的龙船已经被抬至村里专门搭的棚屋,青色龙头卸下来放在倒扣的船体下方。前一天全力拼夺的名次成为乐谈,负责后勤的长辈们分工张罗晚宴,均龄不过四十的队员们来回走动,摘杨梅、聊天、串门、逗狗。
这应该是村子每年最热闹的时刻,除了几个走得太快的人——外地请假回来的队员比完就匆匆赶回。等过了这一晚,年轻人也要返回县城的房子,返回各行各业。
龙舟赛事中民间自发组织规模最大、被当地人认为比春节还隆重的道县龙船赛,究竟是怎么把这帮年轻人拉回村子的?他们也说不明白,“你一个从来不划龙船的,一上去就会爱上它。”
△ 5月30日,开赛前一天,今年参赛的两百多支道县龙船队悉数来到比赛河段附近
集结:队里四对父子兵,有人从一千多公里外赶回,有人请不到假索性辞职
队里大部分成员都来自青口村寨子岭。它被描述成一个“岛”,位于潇水河和九嶷河的交汇处,三面环水,河道远比县城里的比赛河段宽阔。岛上就300多人,平常还只有一些退休了的长辈住。通常是清明,趁人都回村,大家会提起端午龙船赛的安排:一支龙船队需要24人,1名鼓手1名舵手22名划手,今年有哪些人可以参队。
△ 寨子岭航拍
45岁的划手周满太是“积极分子”之一。村里龙船队能建起来也有他的功劳。青口村这代人的第一艘龙船“下了十年的决心”。此前每逢端午龙船赛事,村里人在岸旁看着其他乡镇社区的队伍锣鼓喧天热闹得很,有坐不住的,就跑去其他村里参队。2018年端午过后,周满太实在忍不住,自己先掏出1万元,号召村里打龙船——就这么开始了,造龙船,加上“乐龙”祭祀、办“炮响酒”(邻村放炮祝贺,本村宴请)等相关仪式,前后花销近10万,是村子里每家每户自愿筹集的。
△ 周满太在龙船上
在县城工作的28岁划手周修丞自然也会准时入队——从刚建队就参加,父亲周胜光还担任领队。和他们父子一样,29岁的鼓手周涛和父亲是队里铁打的四对“父子兵”之一。由于2023年参赛的舵手今年已年满60岁,超了参赛年龄,周涛又叫上自己在县城的朋友,29岁的何辉。何辉老早就想上船,他常在社交平台上刷到,那些参赛过的队员们在端午赛后还常常会喊口号,一遇到开心的事情,“扒啊!哦嗬!”脱口而出。
△ 周修丞和父亲周胜光
△ 周涛和父亲
廖永参是2023年第一次入队,“我当时就想试一下,上船试一下。一试就爱上了。”今年他没有犹豫,“还有犹豫,那就不叫热爱。”
队员优先从在道县本地的人里找,不够了就打电话给在外地工作的,有人从1500多公里外的浙江温州赶回,有人请不到假索性辞职。
20岁的何靖就是从深圳辞职回来的,他在当厨师学徒,老板不允假。县城的龙船赛何靖从小看到大,“感觉挺刺激,一直很想上去体验。”只是村里一直没船,没摸浆的机会。2023年端午前不久,待业在家的他接到村里人的电话,问他要不要试一下,试后他被队里哥哥们夸,“练出来肯定是个好划手。”这年拿了亚军,队员用车拖着龙船走大路回村,一路锣鼓不断,烟花冲天,他站在船上,“说不出来什么感觉,很风光,心里好自豪。”所以今年一开始组队,“那肯定得回。”
长辈每天换花样供伙食;队员训练完累觉造孽,次日又全都准时出现
五月中旬,训练提上日程,训练地点定在村前的水域。水面更宽阔,而且“训练要有技巧”,50岁的领队周胜光面露神秘,“动作、口号只有我们自己人能知道。”此外,也考虑到经济支出,在外训练开销高,回村的话,村里的长辈们都很活跃,买菜、切菜、下厨、洗碗,都有分工,每天四荤两素、五菜一汤,菜式不重样。
△ 给队员准备伙食的后勤长辈们
队员们平常都不在村子,做房地产的、做门窗的、自己开店的、工地上干活的,各行各业都有。像廖永参,每天早上6点半到工地,一直干到上午11点,下午的工作时间是2点到6点,但他不能中途离开,包工头也是道县本地人,便痛快给他批了下午的假。有些队员则是下午5点多才能赶回村,匆匆加入队伍,练体力、意志力、爆发力,一遍遍耗光全身力气,晚上9点后才回到县城的家。
作为大家的教练,周胜光天天泡在短视频里学竞速技巧。道县划龙船叫“扒”龙船,传统扒法是双手同向握住船桨往后“挑”,动作十分美观,也因此以前船上还专门有两人负责用瓢把“挑”进船里的水舀出去。但近年些来,比赛更追求竞技性,大家的训练更讲究速度和爆发力。船桨入水更深,双脚蹬住船面,手臂到腰臀都得发力,划手的全身都是紧绷的。
△ 比赛期间的青龙一队队员们
拉伤是常有的事,队员们每天到处贴膏药,又因为被太阳晒,上身的皮肤变成“黑白格”。好在今年端午来得早,日均气温三十度左右,“去年更晒,一上岸干了就掉皮。”周修丞事后想起来感叹:训练时想过很多回放弃,自己干什么要来受这个罪?“都这么想过,但第二天又都准时出现,彼此喊着不要放松。”
“每个人都是抱着梦想去训练的。”廖永参形容,就像他在工地上梦想能往上升一点,在龙船赛里也梦想着夺冠,“要夺冠了,那不得了,那开心得两天都睡不着觉,开心得就像孩子哦!”
今年村里本来想换新龙船,限于经济现实作罢,队员们外探了其他村子的情况:排名靠前的队伍都换了新船,而且实力普遍变强。他们犹豫今年目标要不要定为保“前十”。
5月28日,赛前两天,他们划船逆流20多公里来到县城,和几支队伍“搏水”都赢了,又感觉目标可以定为保“前四”。
△ 青龙一队在2024年中国龙舟公开赛(永州道县站)中获大众组100米、500米第三名,大家轮流和奖状奖杯合影
赢了,敲锣打鼓走大路;输了,走水路溜回去
“我下船就吐了。”廖永参的声音嘶哑又兴奋,“可以输,但是不能输太多。把所有的力气都搞出来,这就是划龙船的精髓。”6月2日中午,刚比完两场湖南道县传统龙船赛的青口村青龙一队离开潇水河,坐上回休息点的大巴。下午进行的决赛,将决定他们回村的方式——赢了,依传统要走大路敲锣打鼓放炮风风光光;输了,“走水路溜回去。”
△ 大巴上,周修丞和何辉还在回看比赛直播
“扒啊!哦嗬!”到决赛现场,道县龙船的独特口号响彻潇水河上空。青口青龙一队的龙船出现在500米竞速直道的1号赛道上。
青口村村民聚挤在赛道约300米处的岸边,看到水面上青龙一队的船以暂居小组第一的成绩正全速向前,“青龙!得胜!”船前进到难辨成绩的位置,村民们又赶紧掏出手机观看直播,前两名咬得很死,他们急得又惊呼又跺脚。
△ 青口村村民站在岸边给正在比赛的青龙一队加油
“差点点嘛,就差点点!”周修丞的母亲冲着刚刚比赛完回到码头的船队惋惜道。队员们全身都被水和汗浸湿,还不知道自己成绩,满脸都是释放后的兴奋,“啊,第六啊,没关系嘛,不可惜嘛。”
“留点遗憾明年拿回来,那会更开心!”周修丞给大家,也给自己鼓气。
△ 比赛结束返回的青龙一队
△ 青龙一队决赛冲刺终点瞬间,位于1号赛道(最下方)的他们比3号赛道的队伍慢了一点点
“龙船可以凝聚一个村子的精气神!”
6月3日,几名队员聚在码头附近,走水路将船送回村。这天是星期一,很多队员睡一晚就回归工作,好几个外地赶回的连夜离开,周修丞也是决赛当晚熬夜处理完累积的工作才请到假,“船一收,大家就自动回到了日常生活中。”
下午3时多,有队员陆续从县城赶回,众人一起将船抬上岸,抬回棚屋,将船侧翻倒扣时,船里的水像瀑布一样倒了出来淋在众人身上,何靖一边双手撑船,一边身子左躲右闪皮得像条泥鳅。
△ 何辉被水淋到
“一般都是称兄道弟,叫老哥的叫老哥。”何靖笑道,“我年纪最小,他们都向着我说话。队长老骂我,他们就骂队长。”
周修丞也差不多是何靖这个年纪开始接触龙船的。他青少年时期叛逆,父亲怕他被带走歪路,将他送去河南少林寺,后来继续当兵,到20岁才回家。没有事做的时候就躺在家里,刷手机玩游戏。直至22岁,父亲和村里几名长辈召集组建龙船队,才渐渐和同村的其他年轻人熟络起来。队友也变成平常约玩的朋友。“龙船可以凝聚一个村子的精气神。比赛的名次其实都不重要。重要的是一条船一条心,朝着一个目标努力。”
△ 赛场上,周修丞和队友为彼此整理救生衣
晚上7时许,村里长辈们自己张罗的饭菜香味在岛上唯一一条街道上飘漫。整整十张桌子沿街铺展开,最热闹的庆功宴在夜色中开启。在工地干了一天的廖永参姗姗来迟,脸上堆积的疲惫瞬间被长辈一桌的喊声冲散开:队员们正排队等待对自己辛苦半月的“犒赏”——一包烟,一领到手里就大喊“老板发财!”“老板威武霸气!”
接着酒杯齐齐举起来,队员们把长辈围了两三圈。“青龙!”不知道谁喊了句,众人自动呼应:“得胜!”
潇湘晨报记者 吴陈幸子 摄影记者 袁召辉